《水战图》是一幅有声有色的水墨小品。与“桃花流水鳜鱼肥”中烟雨江南的恬淡意境全然不同，这幅图中的鳜鱼如水中霸王，嚣张跋扈。画面整体风格大气磅礴，构图精简而立意深远。墨色变化万千，浓淡枯湿变换自如，层层渗透，笔力凝练，线条沉稳，气势雄浑。

　　沈威峰的这幅《水战图》与潘天寿《鳜鱼图》颇有几分相似的神韵。潘天寿的鳜鱼笔墨苍古、凝炼老辣、神形兼备，沈威峰的鳜鱼则霸气十足，剑拔弩张，笔墨灵动。《水战图》的提款更加渲染了这种的气氛，笔笔有如戈戟，刀光剑影，酣畅淋漓，鱼儿也正如披甲上阵的将军，竖起根根背鳍，久立画前似能听到雷雷战鼓，不绝于耳。

　　鳜鱼是一种性情凶狠的淡水鱼，脊背隆起，背鳍尖利，下颌突出，相貌丑陋，但他却是诗人、画家钟爱的创作对象。鳜鱼本身具有浓厚的人文色彩，张志和《渔歌子》中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是我们对鳜鱼最深的印象，宋人罗愿的《尔雅翼》中还记有一种传说：如果渔翁钓到一条鳜的雄鱼，数条雌鱼都会舍身来救，因此，一条甚至能牵起十多条。这倒是一种重情义之鱼。

　　鳜鱼与文学家、艺术家都有怎样的渊源？文学家、美食家汪曾祺称鳜鱼为“最美味”的鱼，苏州名菜“松鼠鳜鱼”在乾嘉时期《调鼎集》就有记载，至今秉承古法烹饪。王世襄先生在湖北成宁干校时做过一次“糟溜鳜鱼白加蒲菜”。老先生心里得意，津津乐道。“1973年春夏间，五七干校已进入逍遥时期，不时有人调回北京。一次饯别宴会，去窑嘴买了十四条约两斤重的鳜鱼，一律选公的，亦中亦西，做了七个菜：炒咖喱鱼片、干烧鳜鱼、炸鳜鱼排（用西式炸猪排法）、糖醋鳜鱼、清蒸鳜鱼、清汤鱼丸和鱼白溜蒲菜，一时被称为‘鳜鱼宴’。鳜鱼一律选公的，就是为了要鱼白，十四条凑起来有大半碗。从湖里割来一大捆茭白草，剥出嫩心就成为蒲菜，每根二寸来长，香糟酒是从北京带去的。三者合一，做成后鱼白柔软鲜美，腴而不腻，蒲菜脆嫩清香，恍如青玉簪，加上香糟，其妙无比，妙在把糟溜鱼片和糟煨茭白两个菜的妙处汇合到一个菜之中；进餐者吃得眉飞色舞，大快朵颐。相形之下，其他几个菜就显得不过如此了。”鳜鱼是一份特殊的味觉的记忆。

　　一番唾津潜溢之后，再来读一读艺术史中的鳜鱼。鳜鱼自古便是画家笔下的典型形象，当代画家中也有众多擅画鳜鱼者，齐白石、潘天寿、吴茀之、王雪涛、叶尚青、高冠华等名家均有鳜鱼图传世，他们笔下的鳜鱼各具神采。

　　李苦禅曾画《过秋图》，画中有一尾鳜鱼和白菜、菌子，题款曰：“曾记幼时家贫困，过年节，邻里鱼肉果品丰满杂陈，馔味袭鼻而至也。而家中颇索寂然耳！癸卯夏六月忆写幼年事。”李苦禅将一份童年贫苦生活的记忆投入了绘画创作，他的鳜鱼图画的是是时光的余味。

　　鳜鱼的名字也是有人文内涵的。鳜鱼因取“贵”的谐音，包含美好的寓意。齐白石曾作《三余图》，题识：“前时人谓：学有三余，人皆知之。前人有画家为之者，余字借鱼之声，予亦为之曰：画者工之余，诗者睡之余，寿者劫之余。此白石之三余也。八十七岁白石。”齐白石的鳜鱼画的是是闲云野鹤的品格。

　　八大山人朱耷以画鱼闻名，他的鳜鱼又是另一番味道。朱耷的鳜鱼图形单影只，鱼眼向上翻，或睥睨或愤懑，画上题了一首诗：“左右此何水，名之曰曲阿，更求渊注处，料得晚霞多。”此诗引用了《世说新语》的典故，水停止流动而汇聚成渊，朱耷用此鳜鱼暗示他多舛的命运，身为明朝宗室的朱耷彼时已知反清复明无望，内心苦闷，只求独善其身，颐养品格。朱耷的鳜鱼画的是的无奈和苦楚。

　　吴茀之也曾作《鳜鱼图》，一九四五年春，吴茀之正漂泊隐遁在重庆，吴茀之喜爱吃鱼，但重庆物资匮乏，难觅鱼踪，于是吴氏作《鳜鱼图》借此解馋疗饥。画上题词曰：“桃花流水破春寒，笔底游来不用竿。观此已如濠上乐，冯锾何事作归叹。三十四年初春之夜，有感山城食无鱼，写此解嘲，时客古渝。浦江吴溪之草草。”吴茀之的鳜鱼画的是乱世之中无处排遣的愁闷。

　　王雪涛亦好画鳜鱼，韦庐曾在其《追鱼图》上跋曰：以泳以游，与波上下。或嘘沫吹波，或在于藻，或依于蒲，或浮于落花，或潜入深渊。庄子得濠水观鱼之乐，姜太公有钓溪之喜。芳饵之下，必有悬鱼。故昼游于浪花，夕调乎酸咸。嗟乎，水面风波鱼不知，鱼相忘于江湖也。北京画院举办的王雪涛花鸟画精品展上，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薛永年回忆起于王雪涛先生的一番谈话，他曾问王雪涛先生：“为何八大和您画的花鸟，眼睛都是如此的传神。”先生说：“八大笔下的禽鸟运用了拟人的神态，其实自然形态的鸟并不是这样的。我也是从八大那里继承这种技法，从而扩大了画面的表情能力。”王雪涛的鳜鱼亦是情之所寄，以鱼喻人。

　　沈威峰的《水战图》也是极其拟人的一幅作品。在情感基调上，水草与鱼之间紧逼的构图，在空间上营造出紧张的局势以及转瞬之间的动感，题跋的笔法造势更加强了兵戎相向的气氛。鳜鱼的眼睛与下颌经过了艺术家的夸张变形，有了丰富的表情。沈威峰灵活而巧妙地运用墨色浓淡来描绘鱼身的质感与水草的透视关系，画面通透，色调和谐，尤其是看似随意的笔触，一气呵成之下，却是笔笔都符合鳜鱼的自然形象的，扁平的腹鳍，树立的背鳍，宽阔的鱼尾，因为连贯性而更显自然天成，也更增添了怒发冲冠气势。沈威峰的鳜鱼画的是他戏剧性的艺术灵感，贵在表现出了动态与性格，这样的表现是符合花鸟画传统的，这样的个人风格又是非常难得的。

　　一尾游鱼引得文人墨客说道，勾得妙笔丹青神思，水战铿锵，何尝不是新时代的号角接力高鸣！

曹言慧

苏州大学美学硕士、苏州画院书画理论研究员